轉載自《獨立媒體》
(獨媒特約報導)雨傘運動,除了閃閃生光的學生和抗爭者,背後無名撐著的,是基層。
煲湯的師奶、載貨的司機大佬、搭棚抹英泥的師傅、揼遍自修室木傢私的木匠,還有瞓街守夜堅持到最後的大叔大嬸。是甚麼讓基層走到刀尖浪口,為那些看似這麼離地、如此艱澀的「核心價值」,拼一身血汗?
人對價值的追求,需要持續的被肯定、被加固。從個人走到抗爭隊伍的那條路,道阻且長,需要有人日復日地默默鋪展,去草除垢,讓他/她踩著一塊塊堅固的石頭,走出來。
往人心鋪路,是滴水穿石的過程。「組織工作從來都唔容易,無嘢係易嘅,問題係,睇你想做乜。」香港婦女勞工協會(女工會)總幹事胡美蓮說。在築路的過程中,她從不動用「困難」這個概念,「去到個運動真係需要嘅時候,就應該要做。」
組織者
女工會是蚊型機構。組織細,但搞作多多,代表作包括早已打出名堂的中大女工合作社、理工飯堂,還有近年為對抗外判剝削而組成的清潔工工會和零散工工會。除了搞工運,女工會也一直扎根地區,主張以環保介入社區,總部大隱隱於觀塘公屋屋邨地下;在狹縫中,為基層而生。走入女工會,立即瞥見那張釘在壁報上的黃傘龍貓,在室內堆堆紙皮箱和紅白藍帆布袋、層層疊高的膠盒膠盤中,靜穆撐持。
胡美蓮笑說,女工會能撐足廿五年,是奇蹟。財政緊拙,是「傳統」。多年來,女工會手頭上大抵不會多過三個月經費,職員們時刻都在寫計劃書申請資助以續命,「對我哋黎講都習以為常,所以我哋好少用「財困」呢個字。」然而,巧婦終有真正無米炊之時。最近,女工會遇到「真財困」,一向低調似隱形的美蓮,不得不「拋個身出黎」露面受訪籌旗。當記者告知想寫她,她立時一臉尷尬,「做基層組織工作嘅人,通常都係講好多我哋啲組織對象嘅故仔,講組織者自己,我哋通常都唔會,囉。」那個「囉」字,音調輕而高,帶點少女的天真。說到「我」,她就腼腆語塞,「參與運動嘅人都知,係運動中,我哋都係想人哋睇到基層同埋群眾,係講『WE』。」記者笑她老土,她認。
胡美蓮84年入行搞工運,正是火紅年代尾水,國粹關社、反貪污、支援艇戶,中文運動,新生代燒起一片覺醒的浪,「那時候大學生搞勞工,就出左我哋呢啲勞工。(你就係果時埋落嘅種子?)係呀。」說著微微一笑。中五畢業後,她進電子廠做打工妹,人家工餘上夜校進修,她就去蒲社會運動,和大學生混在一塊,「嗰時啲青年中心唔似而家咁,以前只有兩種,一係就開P,一係就搞勞工,好進步,好多社工都搞社會運動架!嗰時啲義工培訓要考試先俾你入去,仲要培訓幾個月。」培訓其實是進修,不但要讀建國後的中國歷史,還會跟學生走上運動前線,「我哋就係每星期被動員去參加運動,關心社會、被培訓。學生去培訓工人,我哋就係被培訓嘅工人,然後就繼續做落去。」一做,就三十年。
基層
雨傘運動後,「散落社區」成為首要策略。有人認為落區是必須的深耕,也有不少人覺得「搞得黎蚊都瞓」,對此,駐守社區廿多年的美蓮不無感嘆:「以前啲學生好關心基層,好勤力落區、探訪工人,甚至有啲去做工友、做工人,做好多組織培育。」理想主義的紅火過後,披著光鮮袍子的新自由主義時代信步降臨,基層被進一步踩在鞋底,卻愈益被遺忘,「有幾年時間,大家對基層無興趣,因為覺得基層議題好悶,唔夠好玩唔夠激,又覺得呢啲組織關心嘅嘢好細水長流,『搞咁耐,基層或者群眾都唔起黎!』其實個社會或者年輕人有段時間無乜關心基層,又或者一講起基層,就覺得一定係蛇齋餅糉。」實在,基層跟所有人一樣,有保守有激進。不少基層婦女都關心社會議題,然而因著忙碌的工作家事,又圈子較窄,接觸的資訊不多,比起在facebook上大聲疾呼、改圖改得出神入化的年輕人,可說是在兩個平衡時空。
不少曾參與基層工作的人,大抵面對過一種龐大的負能量:「係咁架啦,講都無用!」、「唔好阻住搵食!」,一聲聲拒絕如冷箭射向熱血青年,叫人好生憤懣。美蓮說,抗拒,不是因為基層無知或不認同自身的權利,而是被生活的艱辛磨蝕太久,「一個人有意識覺得自己面對住咁多唔公道,係你你會點?一係你就起來反抗,一係你就會內化左,成為一種無力感,或者無奈,呢個係一個適應過程,而唔係佢唔知。」被體制巨獸壓得太久,個人慢慢看不見自己,甚至再看不見巨獸,逐漸失語,覺得壓迫本是與生俱來的,是命,「呢個係佢嘅解釋,咁樣先可以順應到自己去生活,如果唔係就好慘。你一係就發癲,一係就搞革命,一係你就咁。」
「愈係好保守嘅人,愈可能曾經熱血過。」人被掉落在溝渠中,頭肩扛的擔子太重,便容易忘記,頭上的天還有繁星,「基層問題唔係純粹係貧窮嘅問題,而係貧乏。無資源,你愈困愈壓抑,內在愈無力,無力就會變得好保守,因為要保護自己。」
《千與千尋》中,千尋從腐爛神體內拉出一件件垃圾,拉扯到最後,發現眼前又沉又冤臭的,竟是河神。要拉扯出基層體內的鬱結,首先要令他/她看到隧道口有光,「要令佢哋覺得唔一定係咁,要重建佢哋嘅社會價值。」美蓮提到清潔工,起初會因為擔心失去工作而不爭取,但當同學辛勤探看,學生就像一面鏡,讓他們重新明認身受的不公道,即便是一對手套,都是權益,「有途徑有資源有組織,仲有啲信心嘅時候,咁佢哋咪可以企到好前囉!」重建信心,還需要凝聚與組織。女工會每月都會開小組與會員討論社會議題,從托兒傾到政改。雖然同屬基層,觀點也可能南轅北轍,但美蓮說,點都有得傾,「第一要學識聆聽,第二就係要懂得表達自己巳嘅立場,當聽唔入耳時,點樣表達自己嘅立場,一齊討論。即使我同你唔同,都會令對方知道自己有興趣傾,否則只能夠組織同你同聲同氣嘅人。」
勞工
她第一份工,是在已執笠的勞工教育中心當幹事。中心位於葵涌,旁邊是一大片工廠,她天天去蒲;遇有抗爭行動,後生女冇有怕,事事企前企硬,最叻佔領工廠。佔廠前先商討準備、組織人手;行動時就突擊守住廠門,瞓地攬機器,接著到法援處跟廠方鬥快申請禁制令,禁止出貨,申請他們破產,再找執達吏封廠,以「不一樣」的手段迫使想走佬的老闆補足賠償。
今時今日,香港已無甚工業,然而工人承受的剝削反而更複合多重;從密集的工業轉型到流動性高、工作零散的服務業,勞資的權力關係更為懸殊;公義之路並非激昂奮進的,更多是鬱悶與患得患失,「你唔好講上庭,你要一個工友上去勞工署同個老闆拗,淨係上勞審署,一日登記、一日見調查委員、落口供、見法官、登記、和唔和解、唔過庭唔和解。正式開審,先要宣誓,審唔係一日,至少兩三日,咁你淨係勞審署都6日,再俾你每次隔個令月哩,你dum幾耐,壓唔壓力吖,煩唔煩吖?記唔記得啲嘢吖?你堅唔堅持吖?你點樣keep住個工友令到佢堅持?」美蓮連珠炮發。朗朗上口的法律程序,是女工會與工友咬牙走過的路。作為同行者,要為工友分析情勢,提醒他們見好就收;但作為工會組織者,「我哋有時都鼓勵工友,可以嘅話去踩多下,上埋高等法院。」
她剛剛完成一個清潔工個案,「由個案到上庭,去完勞工署到勞審署,個老闆都唔俾,佢上訴到高等法院,我哋去埋高等法院,足足成個case廿二個月!」結果呢?「判左,得!」說著臉上得意,「不過問題係,食環署都唔扣分。」女工會一向骨頭硬,該撐的就撐到盡,還會結合旗下的運動,互相扶持,「例如我哋會動員我哋嘅婦女去探工友,又會去學校動員學生探清潔工,持續地動員,持續去探,持續keep住個關係。」
婦女
在捍衛本土的大潮下,勞工議題搞唔起,但更邊緣的,是基層婦女——這都是女工會的核心關懷對象。人口普查和社聯的數據均顯示,在申領綜援、貧窮率、及在職貧窮中,女性的比率比男性更高。說起基層婦女,人們總會想到中年新移民或睇TVB的師奶,對基層婦女在年齡、教育、職業、家庭因素等的差異不甚了解,忽視她們在勞動市場和家庭中身受的剝削,而這些剝削其實跟社會各階層所面對的份屬同源。女工會關注的,是基層婦女的一生,「佢有咩工種揀,佢可以點樣發展,佢作為一個照顧者有咩保障,佢果幾年湊細路哥嘅時候,佢點樣可以要求更好嘅托兒服務?到佢年紀大啲出番黎做嘢嘅時候,變成係清潔工或者係promoter,再年紀大啲,六、七十歲,仲需要做嘢可以做咩,有邊度請?」美蓮短短數個疑問,彷彿概括了基層婦女的生命歷程,「就係由工廠,到廚房,跟住就去垃圾房。」
生活在沒有保障的時代,不論中產和基層的選擇都愈來愈少。經濟模式一易容,個人,甚或者整個行業,就像過氣季尾貨般,被遺棄,「我哋以前合作社搞中文打字,幾行呀!個個都有call機,幾多人都要打字,但而家,你見過call機未吖?行業一轉變,一個科技黎,就冚晒,於是成個行業無左。」發展大輪下,淹沒多少人。往日的工廠妹,用那雙勤勉巧手把煥發青春車到布裡;一日改革開放,五十萬本地勞工被廠方拋下,一個個流落職場跌撞打滾,把尊嚴愈埋愈深;等待的,是理解與連結。
值得
女工會的財困,沒使美蓮頹敗厭世,依然朝氣蓬勃。她出道以來就是悍將,在葵涌時「自己一個在街上擺檔、派單張、嗌咪、分組啊。」九八年轉來女工會,不斷開拓「業務」,搞合作社、清潔工和零散工工會,愈難的愈要搞,「主流工會唔搞,我哋咪搞囉。」女工會全職職員五個,人人身兼多職,由星期一做到星期日,猶如賣身,「爭取最高工時嘅機構,永遠都做唔到。」美蓮苦笑。女工會中她資歷最深,是「阿姐」,總憐惜年輕同事,畢竟社工搞勞工已是邊緣,「係呢度做過幾年後,外面嘅薪水高呢度一倍,差一大截,佢哋同自己嘅同期同學比,人工差好遠。」隔壁活動室傳來婦女孩子整蚊膏的朗笑聲,這邊幾個年輕職員就擠在窄小的辦工室中,奮力工作。
嶺南大學副教授許寶強日前撰文,提出以落區建立或拓展讓人活得磊落真誠的「第二文化」或「平行結構」,以此把民主運動由下而上地「升級」。實在,女工會一直以凝聚及連結不同議題運動深耕社區,默默實踐著這種「升級」。循此路徑,我們應該思考,如何以勞工、婦女、基層議題介入社區,並與本土議題梳理整合,以壯大本土民主運動的支持基礎、論述和策略,同時抗擊在全球化和中港融合之下,由外來資本、傳統本地資本及新紅資本所接踵帶來的經濟割據和剝削。
「組織工作從來都唔容易,無嘢係易嘅,問題係,睇你想做乜。搞個工會,難唔難?通常都唔問呢個,唔係因為佢易或者因為佢難,而係點解要搞,同埋值唔值得。」所謂組織,其實不是一種理性策略,其核心是對人的處境的關懷,以及與他者建立關係的勇毅。筆者想起吳爾芙的話。為了令早夭的希望重新出世,「我們應該繼續努力,即使貧窮、沒沒無聞,也還是值得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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採訪:阿離、文己翎、陳偉文